二零零零年九月十五日,驟雨剛過。
晨光懶洋洋地從雲朵間露出,擠過窗紗,落在東窗前的書桌上。桌上擱著主人寫滿滄桑回憶的手稿。稿紙上壓著一隻鈴鈴作響的趴地熊,正催著主人快從睡夢中醒來。
被窩里的盈娜依依不捨地鑽出頭來,一手按停煩人的鬧鐘,轉身再睡……。
不及兩分鐘,她即刻從床上跳下,沖進浴室洗滌更衣。這回可慘了!遲到了!
叮噹……叮噹……,門鈴響了。她胡亂梳理好頭髮,拿起椅子上的行李,跑著出去。
籬笆外的大衛夫婦已經等到不耐煩了。盈娜跳上車子,即啟程趕往機場。
她和大衛夫婦的交情甚篤。曉倩是她唸商校的同學,大衛是她的同校學長。平日他是個電工技員,偶爾充當導遊,組團到沙巴旅行、賺取外快。
曉倩見大衛向盈娜詳述這次的行程,心里不是味道,不禁埋怨他領了十張神山的登峰證書而做老婆的她連亞庇都還未到過。大衛即安慰她,說等孩子大了,就帶她一個人去爬神山,作為第二度蜜月。
唉!不說還好,曉倩聽了嘮叨更多。直訴屆時可能走幾層樓梯都喘氣如牛,甭談爬山……。
直至機場,下了車,大衛才鬆了口氣。向盈娜使出無奈的表情後,就揹起爬山袋往櫃台走去。他邊走邊回頭說︰「我忘了告訴妳,這回有個校友同行,剛從台灣回來的。」「剛從台灣回來?是誰?」她好奇地問。「妳準會認識的。」他把話丟下,就速步走到等候已久的那班年輕人面前打招呼。
盈娜拎著行李站在一旁看著他們,四女兩男,都是廿歲左右的青年,沒有一個是認識的。大概是大衛記錯了吧!哪有什麼校友!這也好,能讓自己好好地散散心,完全離開美里的人和事。方才下車前曉倩還叮嚀她釋放自己、別再浸淫在痛苦的回憶中,這席話仍言猶在耳。昨晚,她也狠狠地訓了自己,頹靡不振的日子不該屬於年輕的,離婚失女不代表喪盡人生的希望。
她發誓,她要把所有的過去從神山頂峰那十三千呎的高空上全部拋掉。她要振作自己,她要天邊第一道曙光為自己的新生喝采,讓大地見證自己的重生,邁步另一段人生路。
「盈娜!」「嚇!」「想什麼這麼入神,滿臉悲戚?出來玩就開心點。如果妳五天都掛著苦瓜臉,我擔心其他人會來投訴妳太掃興了!」唉!大衛一本正經地訓起她來。
盈娜聽了,強牽起嘴角歉疚地笑了一個。
「那,這是你的登機證,先進去吧!我還要等一個人。」她拿著登機證經過了關檢,在候機室近出口處的地方坐下。她無聊地左盼右顧,東張西望,就是找不著相熟的人。
約五分鐘後,大衛進來了。他輕推低頭打盹的她,並指著身旁的人向她介紹,「這是梓康。妳認識吧!」一張消瘦、熟悉的臉灼入她的眼簾,炯炯有神的目光喚醒她全身欲睡的細胞,整顆心被撼得地動天搖。她咽了口唾液,假裝淡定地答道︰「認識,而且相熟。他是我的學弟。」「那你們聊聊,我去召集其他人上機。」他說完轉身就走。
「盈娜,很意外,這次竟能和你同團。」「我也很意外,大衛口中的校友竟會是你。」她努力地裝著若無其事。
梓康見她隻身寡影,神色未盡自然,就問︰「盈娜,妳一個人去爬神山,祖輝呢?」她低頭徐徐答道︰「我們已經分開了。」「分開了?」梓康被當頭一喝,嚇了一跳。「是,是分開了!我們在三個月前就已正式離婚了。」說完,眼角即泛起濕濕的淚光。
「那……」梓康剎那間想不出半句安慰的話,怔得啞口無言。他的心湖像被人擲了巨大的石頭,波濤漣漪洶洶捲起,無法平息。他真的好愧疚。在台的日子,他總是向友人稱她是故鄉的知己。現在竟連她離了婚都不曉得,這太遺憾、太慚愧了。
盈娜見梓康的笑容被自己的話給扯走了,開始後悔這一年里沒有好好和他通訊,搞得今天讓他震驚到措手不及。想到這幾天得旅程,她拉拉梓康的衣角,道︰「梓康,我們都希望能快快樂樂地度假。就別想這些。離婚不是件大事,我們不要為這事搞到不開心,好嗎?」
看著她誠懇的眼神像哀求他的回應,他無奈地點點頭。這時大伙都擠過來了。大家相互通姓名,打招呼後,就登機向亞庇飛去了。
飛機上,大衛和梓康滔滔不絕地談著台灣的阿扁、九二一大地震、旅遊勝地……。對台沒什了解的盈娜甚感無聊,呆看窗外的雲朵,心里胡思亂想著。梓康常常不經意的望向她,似乎在關心是否冷落了她。盈娜故作迴避,索性閉起雙眼佯裝小睡起來。
漫長的四十五分鐘過去了。他們抵達繁忙的亞庇國際機場。包租的小型旅遊巴士已在候駕多時了。團員上車後,小巴士就往臨海而建的五星級大酒店奔去。
這酒店的大堂與長廊上的每個角落,每道粉牆上都有著不同的裝潢和擺設,概括沙巴的本土文化和藝術,讓遊客不吝謀殺菲林。渾身青春魄力的六個青年男女,你推我擠地搶著拍照。聽著他們銀鈴般的笑聲,她輕嘆這種無憂亦不識愁的日子離自己太遠了。她向大衛照會聲,就往外走去。梓康跟了上來,感慨地說︰「看來這種無憂無慮的時光已離我們太遠了。」她若有所思地回道︰「以前我們快樂的時候,不是更輕狂、更放肆?」說著,她就推開一道玻璃門,梓康頓時眼前一亮,太美了!
闊大的露天泳池,中間有座拱型的灰橋。旁邊種滿翠綠的熱帶植物,綠叢中綴著五顏六色的寶巾花,讓人如臨世外桃源。站在池畔向海看去,廣闊、平靜的海灣碧波粼粼,習習的海風伴著輕輕的浪擊聲,令人忘卻塵世間的喧囂,不禁投入大海的懷抱。
盈娜懶懶地躺在沙灘椅上,沈醉在海風的愛撫中,早已忘記正午太陽的炎熱。梓康躲在遮陽傘下看著天真無邪的小童在池中嬉水,自得其樂。
從酒店出來,小巴士續奔「香格里拉」大酒店讓大伙祭五臟廟。豐富的菜餚給大伙飽食一頓後,大家就各自回房休息。
下午一點半,大衛趕鴨似地把團員帶到碼頭,登上遊船出海。小船在海上風馳電掣十五分鐘就到了馬努甘島。這小島面積不大,周圍的海水清澈見底。平靜的港、美麗的珊瑚、可愛的海星、海膽、七彩的神仙魚還有很多不知名的魚群,食遊客的潛水天堂。
盈娜熟悉地走到椰林下閒坐,欣賞美景。梓康隨大衛兜完小島後 也坐了下來。那群年輕小伙子迫不及待地借了蛙鞋和面鏡,下海觀賞水底世界。不久,大衛也蹣跚走來。三人就在蔭涼的椰樹下談天,梓康不停地講述他在台灣的生活。但,聽在盈娜的耳里卻像在報告他五年來的生涯。
一個半小時後,他們來到了另一個海島—嘉雅娜島。島上建有一個度假村。一棟棟的度假屋都建在水上,長長的板橋把所有的建築物串在一塊兒,豎立在恬靜的港灣里,別具一格。
那群年輕人個個都玩得精疲力竭,上岸後就賴在餐廳不走。大衛惟有下旨,停留廿分鐘後就回亞庇。
回到市區,大衛就帶著那伙人回到酒店休息。盈娜特地請準自由活動。她二話不說就鑽進離碼頭不遠的小販中心買了兩瓶算是特產的「芒果布拉煎」。再到側旁的小攤買了個別緻可愛的麻質小背包送給妹妹。想到上回的理石鏈墜不夠分,又加買了十餘個給親友。盈娜就是這樣,不管到哪都惦記著親友。想起上次姆魯行,她堅持要買件T恤做紀念而被砍菜頭,梓康就不禁笑了。
他倆回到酒店時天色已暗。大衛一班人出去逛街了。半小時後,他們來到一家露天餐館。適逢天氣涼爽、微風不斷,讓人感覺格外舒服。她點了薑蔥羊肉、清炒翠心苗、馬來風光、雙味鍋貼、辣味鮮蛤和碳燒雞翅。她津津有味地吃著,梓康看到美食亦食指大動。他們邊吃邊觀賞街邊待售得新鮮水產。這是店家吸引顧客的奇招,把活生生的食材養在一行行的魚缸里,任食客挑選,其中有順殼魚、大龍蝦、田雞、淡水魚、海螺、鮮蛤等。
談話間他們憶起以前整群死黨為快樂而東征西伐。兩年的時光,他們闖遍美里。盈娜的箱型貨車,載著八個年輕人的夢想,奔馳在每一段歡樂的旅程上,把滿滿的回憶遺在相簿里,那是年輕過的印證。昔日的回憶歷歷在目,但青春不留人。如今大家都各分東西,有的尚有聯絡,有的已音訊全無、不知去向。人說,友情不像茶愈沖愈淡,而像酒越久越醇。其實現實中未盡如此。在這人事變遷奇快的社會,不相持真摯的心是很難保有長久的感情的。
吃了晚餐,盈娜帶梓康到附近的購物中心兜了一會就無趣地打道回府,各自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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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九月十六日。繁華城市的早晨特別喧鬧。往來的車輛和行人絡繹不絕,開始忙碌的一天。
用過早餐、退房後,大伙開始另一段遊程。首站是沙巴博物院。雖然它的收藏不很豐富,卻足以讓人了解她的歷史。博物院旁的斜坡下是個文化村,建有許多不同土著和原住民等的居屋,給旅客從建築風貌和大略的生活概況,了解他們的文化和風格。
第二站是沙基金局大廈。她是沙巴的代表性建築物,圓柱型的大廈只靠中間的一根巨柱來支撐。在烈日下,整棟外圍嵌上玻璃片的大廈閃閃發光,壯麗非常。
過後,來到一座氣勢非凡的華人廟宇—普陀寺。廟外階梯兩側立著八位阿娜多姿,維妙維俏的仙女塑像。廟前的蓮池中站著一尊高約十呎的觀音玉身,慈祥的祂讓來著倍感平靜和安心。
九時半,從普陀寺上香出來,大伙開始出發到神山五千呎處。
通往神山的道路沿山而建,迂迴曲折,許多拐彎處的路旁,不出數呎就是深不見底的懸崖,令人感到險象環生、忐忑不安。小巴士使勁地往上爬,大家都不錯過窗外的美景。雄偉的神山屹立在雲層之上,傲視群山,氣勢磅礡,不在話下。梓康驚歎這大自然的盛景,幾個女生已開始討論如何登峰了。
中午時分,到了離神山公園不遠的杜順人之古堡。登上高坡,進入古堡參觀歷史的遺跡。在類似平台的高處遙望,可以看到四周山脈相連,一行行整齊的菜田給山群穿上翠麗的衣裳,環繞在山間的雲霧像給衣裳披上薄紗,若隱若現,美不勝收。盈娜拉了梓康合影幾頁相片後方甘心離去。
從古堡出來,步行到半山腰處的玫瑰園。滿園的玫瑰任人觀賞,左前角的沙地上還種了很多不同的仙人掌,品種不勝枚舉,讓看者驚歎這球莖帶刺的植物竟有那麼多風采。
賞花後,小巴士續往拉瑙。在這小鎮吃了午餐,就趕往下一個目的地—溫泉區。
車子停在公園門口,大伙步行入內,耗時約五分鐘就能到達溫泉口的地方。途經一瀑布,流水速度甚急,給遊人帶來陣陣清涼。泉口處,滾沸的泉水從泉眼冒出,再用鐵管把熱水引到澡室。據說,溫泉水中含硫磺成分很高,對淨膚殺菌具有良效。
在未享受溫泉浴之前,大衛帶領大伙去走吊橋。這座吊橋離地約百呎,用鐵索和粗繩扎綁在幾棵大樹的樹幹之間,供人行走的是鋪在粗繩編綁成的吊網上、約一呎闊的長板。那四個女生看到橋下的深淵就臨陣退縮,豎起白旗往回走。盈娜興致勃勃地拉梓康一起過橋。看到梓康心驚膽跳、面色蒼白,她還故意搖動橋身戲弄他。從吊橋下來,他好像從鬼門關兜了一圈回來,驚魂未定。盈娜還取笑他,堂堂男子漢也懼高畏險。盈娜的笑聲聽來燦爛,但臉上還是帶著牽強的表情,看似故作開心,更讓人難過。
休息一陣,大家就去浸溫泉,洗溫泉澡。隨後,方結束一天的路程,回到下榻的蓬卡莎大酒店休息。這時已近傍晚六時了。
蓬卡莎大酒店建在海拔五千呎的山上的星級酒店。落暮時,周圍盡是雲霧,濕氣很重,氣溫很低。清幽的環境,怡人的風景,涼快的氣候,使人如臨仙境,精神振奮。
用畢晚餐,大衛在大廳向團員詳述明天的登山過程,並提點大家帶齊必備品。因為神山上是有錢未必買得到東西的地方。交代完後,有者回房休息,有者出外散步,盈娜、梓康和大衛決定去唱卡拉OK。
那兒是個不大的酒吧,備有卡拉OK給賓客展現歌喉娛興。梓康挑了首歌曲,不久,就輪到他上臺。他感情十足的演繹選曲,是林志炫的「認錯」。
這首歌曾經深深地感動她,她也因為不能再作出承諾而把借歌寄意者的愛全封閉在心中不顯眼的角落。盈娜儘量控制情緒,歌未唱完她就告退回房。回到房里,她已熱淚滿眶,滿懷的心事破堤而出,一發不可收拾,她鑽進被窩,試圖把那些往事隔在棉被外。經過一番拉扯,她倦睏睡著了。
然而梓康唱完歌後,始知盈娜已先行離開。大衛建議埋單,回房去。房里,大衛泡了兩杯熱茶,兩人窩在暖暖的沙發上促膝談心。雖然兩人沒什麼交情,但兩天的相處已化開隔膜。況且,他們有著同樣的關懷目標—盈娜。
大衛把盈娜這近三年的經歷和盤托出,梓康聽了始知她隱瞞了太多的實情。她堅持選擇這段婚姻,結果徹底輸了一場。不但摸不著幸福的邊沿,還被逼入深崖,痛不欲生。
「盈娜婚前是個倔強的女人。曾經把全部的感情傾付在一個男人的身上。她瘋狂地付出卻只默默等待那男人的認同和回報。等了兩年,他沒有半句交代。其後,不知是報復還是逃避傷害,她就和祖輝閃點結婚。一年後生下了珊珊……」
「或許是命中注定,珊珊出世後不幸的事相續發生。四天大的珊珊就在生死線上拼搏。黃膽病治愈,卻對她造成嚴重的傷害。她無法控制運動神經,不能做到一般小孩的動作。盈娜抱著她四處求醫,無論中醫、西醫、神乩、怪方都試過了,珊珊才略有起色。」
「盈娜生性樂觀、堅強,一心只往好處想。但是,夫家的人包括祖輝都認為是盈娜害的。他們不知問了那個神乩說是盈娜懷孕時弄到骯髒的東西,才會這樣。談到珊珊,大家都擺出怪罪她的表情。就連孩子的爸爸都怨她,冷眼看待她四處求醫的舉止。……」大衛想到祖輝家人的態度就憤憤不平。
「那,珊珊現在怎樣了?跟誰?」梓康聽了大衛的陳述,很想知道她的情況。
「她已經去世了。盈娜母親說是一場急病,醫生來不及找到病因,她就離開世界了。」
「那盈娜離婚是這事之後嗎?」梓康再問。「是的。珊珊去了不到兩個月,她發現祖輝早有了外遇。本來保全婚姻是希望珊珊有個完整的家,現在希望全破滅了。其實婚後不久,祖輝就變樣了。整天不務正業,喜逸好閒,好高騖遠,脾氣暴躁得很。不管是家人、工人、盈娜甚至自己得母親,他都惡性相待。盈娜設法開解他,他聽了更加變本加厲,變得像個沒有情義可言的陌生人。這些是她離婚後才說出來的……。」
「盈娜就是太顧及別人的感受。在夫家受的委屈,她都在朋友面前絕口不提。現在,她還希望朋友們別去破壞祖輝和他的家人,她不想因此反目成仇。雖然她裝得很堅強,但離婚喪女肯定對重感情的她造成很大的打擊。」
梓康聽到這兒,整顆心已隱隱絞痛、不停淌血。多年來的通信,她鮮少提及和祖輝的感情,原來,她隱藏了這麼多的心事和委屈。
大衛很憐惜盈娜這小學妹,年紀輕輕就得面對荊棘密佈的人生,他嘆了口氣,說︰「我們這些做朋友的,只能希望她早點從痛苦中解脫,做回原來的她。她還年輕,應該繼續追尋美好的人生。梓康,你說對嗎?」
「……」梓康此時實在無言以對。
大衛見梓康和盈娜必有過深厚的交情,又問︰「盈娜以前該是你的好朋友吧?我想你應該可以找她聊聊,幫忙她一下。」「對,我們以前無所不談,感情很好。可是現在……其實昨天在機場她就希望我不要提起她離婚的事。搞到這兩天我出處警惕,不要踏到“地雷”,根本無法和她好好聊聊……。」
梓康和大衛就聊到午夜才上床就寢,這一夜,梓康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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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七日,清晨六時許,大衛像報曉雞把全行人叫醒。七點吃過早餐後便乘車到神山公園的總部辦登山註冊手續。八時許,在兩位當地特訓導遊的陪同下,從發電站開始踏上攀登神山的征途。
在大衛的建議下,大家把輕簡的背包交給充當腳夫的導遊來揹。每個人的手上拿著帶備來的長棍,拾階而上。由於昨夜下了傾盆大雨,山路濕滑,沿著高低不一的泥階攀行,每一步都很耗費體力和精神。這條長棍就能適時發揮功能,讓主人在必須時支撐身體運力,減輕體力的負擔。
在山林中行走,周圍都是雨林植物、奇花異草,懸崖峭壁,原始的森林氣息讓旅人不舍多生一點塵念。時而飄來的雲絮,掠過身旁或迎面吹過,像薄薄的輕紗卻捉不著、留不住。
從海拔五千呎至十一千呎,約六公里半的路途中,每半公里都有座歇腳的小亭供人休息、方便,還有蓄水槽供應冰涼乾淨的食水。每到一個亭子,盈娜都會坐下來歇口氣、喝點水。她和梓康各懷心事,一股沉凝的氣氛總是化不開。在領先的路上,曾經爬過神山的盈娜不時介紹奇景和少有的昆蟲和植物,有時嚷著拍照,就是不談其他的事情。
約十時許,他們已走了一半的路途。途上開始遇到不少下山的朋友,他們都笑容滿臉的打招呼,尤其是金髮的老外更為他們加油打氣。盈娜可以領會這種登峰後喜悅的心情,也笑盈盈地回應他們。
在海拔十千呎處開始,氣候已是寒冷。沿途再上,兩旁遍是針葉的松林。滿山耐寒的松樹都不很高大,樹身彎彎曲曲,樹皮滲著粗糙的白紋,像是從惡境中熬練出來的老人,讓人敬佩他們不屈不撓、堅強的精神。
下午一時半,他倆成功抵達十一千呎處的歇站—拉班拉達。在揹行李的導遊未到前,他們到餐廳吃午餐。這兒的食物和用品全是腳夫從山下揹上來的,所以價格貴的令人咋舌。攀山者在別無選擇下都忍痛掏腰包購買。而且,食物和米飯都未能煮到熟透。這是因為山上氣壓低,水未到攝氏一百度就沸騰了,自然烹飪效果不及平地上好。無論如何,他們還是點了兩盤雜菜飯來填飽肚子。
兩點半,大衛和那班年輕人才姍姍來到。有兩個女生已經不能適應氣壓轉變而耳鳴、昏暈欲吐。回到大衛分配的房間,那是面積約一百方呎的寢室。由於年輕的一伙選擇共處一室,落得盈娜和大衛梓康同房。
換了長褲長袖T恤後,盈娜到房外的大石礅上閒坐,欣賞這副大自然的壯景。往上仰望,巍峨壯麗,氣勢磅礡的神山,讓人驚嘆。頑皮的雲兒在溜滑梯,一朵朵從山頂滑下,像在歡迎勇毅的來者挑戰明天攻頂的路程。朝下俯視,只見重重山緊相連,層層山疊疊起,高低起伏,讓人數不盡有多少山峰和低谷,大地的寬闊,讓人嘆為觀止。
梓康見盈娜呆坐在外,他也爬上去和她並肩而坐。良久,他才說話,「盈娜,我們別再這樣相處了,好嗎?」從昨夜起,這句話已在他的嘴邊繞了不知多少回才吐出來。
盈娜把臉別了過去,低頭說︰「什麼這樣子?現在這樣不好嗎?」「妳知道我說什麼的。」她把頭垂的更低,緊盯著腳尖,不作回答。「這三天所受的折磨,我受夠了。妳裝著若無其事,我卻要隨時小心不能碰到妳的傷口。」梓康低啞地說著。
她長長地吸了口氣,說︰「我叫你別想我的事,就是不要你整個旅程都開心不來。」「那,妳認為不說我就會開心嗎?妳明知道我關心妳的事,為什麼妳不能攤開來講,讓我來分擔呢?」
「你能分擔什麼?我們已不再是以前的那種知己好友關係了。」「盈娜,別這樣。以前辜負了妳對我的愛,那是我的錯,是我不懂得珍惜,還把妳用雙手捧給祖輝。這件事到現在我還在後悔。」他一激動就把心底的話全說出來。盈娜在懷疑眼前的是不是梓康,他從來都不敢說出這番話,想了想,她又說︰「後悔?後悔又怎樣?我已是離過婚的女人,不值得你再為我後悔什麼了!」
「但,至少我們還能做朋友。看妳一個人孤軍作戰,面對這麼多的苦痛,我也心疼。很多心事是說出來才舒坦的。就當我是朋友,妳說出來,好嗎?」
盈娜終於被梓康的誠意給軟化了。她緩緩地說出心里的痛苦和委屈。不時傷心至哽咽,說不出話來。梓康每一句都用心的聽著。聽到她親口娓娓道出這些日子,女兒和祖輝所帶給她的一切,他以前給自己捏造的假象和謊言全破滅了。他一直以為盈娜是幸福的。他向自己撒謊,原諒自己辜負了她的一片傾心和付出……。
五點半,天色漸暗,寒冷的風陣陣吹來,令人戰慄。大伙在餐廳吃了簡單的晚飯就回房養精蓄銳,為第二天凌晨做最後的努力,登上譽為東南亞第一高峰的神山頂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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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一點,大伙只有七人準備攻頂。兩個不能適應狀況的女生留在歇站休息。吃了幾片麵包,再次檢查必備品之後,兩點準即從歇站出發。
先是一段依石壁架起的木梯,又高又險。大家步步為營的往上爬,眼前只有盞盞手電筒的光點,旁側盡是黑漆漆的一片。陣陣狂風不知從何處吹來,吹得人人寒慄透骨。爬上了木梯,沿途開始全是岩石。攀爬者沿著做記號的繩索登峰。險峻的地方更要拉繩爬上。一行人就在石塊和石縫間慢慢走。越來越稀薄的空氣含氧量少,令人有喘不過氣來的感覺。盈娜和梓康依舊領先,但腳步已愈來愈沈重。每移動幾步,就得停下來狂吸幾口氣。他倆就這樣相互扶持和打氣,停停走走,向高峰邁去。
跟在後頭的導遊已迅速追上,告訴他們後面只剩下大衛和阿蔡儘量跟上,其他人都投降,下山去了。
走到八公里(第二段路程的一公里半)處,已可看到巍峨的高峰就在眼前。盈娜心里非常興奮,這次可以看到日出了。記得上回她體力很差,雖然成功到達山頂,但太陽已經高照了。
五時四十五分,他倆摸到了最高的那塊岩石。選了絞平坦的石塊坐下,全身都鬆懈下來,開始等待太陽公公露臉。
梓康摸摸夾克的內袋,拿出一個紅絨袋。他捉起盈娜的手,把袋子給她,並在耳邊輕賀,「盈娜,生日快樂!」「今天是我的生日?今天是幾號了?」她被旅程弄昏了頭,一時想不起是幾號了。「十八號。很巧吧!我剛剛爬到半山才想到今天是妳的生日,所以,……。」
「那,這是你的貼身之物,緊帶在你身上的東西,我怎能接受……。」她雙手揉著絨袋,感覺里頭是件很輕巧的東西。
「妳打開來看看再說。」梓康亮了手電筒,示意她打開。盈娜小心的拉開上頭的繩結,仔細一看,是個金墜子,還有一條細幼的項鍊。
「這……」,盈娜未及說話,梓康已伸手把鍊墜拿出來。「妳看。」他把金墜子放在掌心,集中燈光讓她看清楚。那是一隻金孔雀,口里啣著一顆心,背後光芒四射。金匠的手工精膩,呈橢圓形的孔雀被造的栩栩如生,令人愛不釋手。
梓康再把墜子反過來,後頭還刻著兩行阿拉伯數字5201314 140298。盈娜反覆默唸,終於明白這串字的代號。
「盈娜,這是三年前我給妳買的鍊墜。在我回美里時,才知道兩個星期之前,妳嫁人了。對妳,我一直無法忘懷。失去了妳,我才發現妳早是我心里的一部分了。祖輝娶了妳,就好像硬挖走我心頭的一塊肉。這傷口我一直無法康復,所以,我一直帶著這枚鍊墜,就像把妳緊緊帶在身邊,永遠呵護妳曾經給我的那份愛。」梓康一口氣把心都掏出來了。
「以前我堅持有了麵包才考慮愛情,所以白白錯過了妳。今天,雖未創大業但也有穩定的工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們重新來過,好嗎?」梓康緊握她的手,誠懇地要求著她。
盈娜掙脫了他的手,憂傷的說道︰「梓康,感情的事不是說重來就能再開始的。事隔多年,期間人事變遷多少,那能說的這麼輕鬆?而且,我是個有過去的人了,我有的是一籮籮傷心痛苦的往事。」
「盈娜,我不介意妳的過去,我要的是妳的現在和未來。不用太多,就一次機會,讓我們試試看,好不好?」梓康等著她的回應,她卻垂下了頭不出聲。
梓康拾起掌中的項鍊,輕聲地說︰「妳不答話,我就當著妳答應啦。這個鍊墜就代表著我的誠意,我來給妳戴上。」盈娜緩緩轉過身來,淚珠已成串的落下。他輕輕為她扣好,用手擦去她的眼淚,嘴里說著︰「盈娜,妳真傻,跟我在一起,不許再輕易掉眼淚了。」
天邊漸漸泛白,一輪金黃色的太陽從天邊昇起。梓康捉緊盈娜的雙手,感嘆地說︰「看,這日出有多漂亮!」盈娜凝視著初升的太陽,手里撫著胸口的孔雀鍊墜,她就像漂亮的孔雀,啣著梓康給她的愛,頭頂著天,腳踏著地尖,在這世界大方光芒。
看著大地亮了起來,那份喜悅實在是筆墨難以形容。他激動的輕吻她的臉頰,溫熱的鼻息告訴她一切都是真實不假的。他們坐在那兒,直至大衛也到達頂峰,拍了照片才依依不捨的下山。
中午時分,一行人到神山公園總部領了登峰證書,即到附近的餐館用了午飯,啟程回亞庇,續乘飛機回去美里。
歸途上,梓康和盈娜坐在一起,看著神山向後倒退,離別的傷感油然而生。她不放過窗外的一景一物,心里卻想著她的未來。這趟真沒白來……。
「盈娜,妳在想什麼?」梓康小聲地問。
「我……,我想著我下一部文稿。」她胡亂應道。「文稿?」「是,我想寫篇小說,紀念我們這段難得的緣份。」
說著,她拿起掛在胸前的鍊墜,「就題名為《孔雀墜的愛情密碼》,怎樣?」
「嗯……,為什麼不直接寫上5201314,我愛你一生一世呢?那不是更好?」梓康俏皮地回道。
「不,還是《孔雀墜的愛情密碼》較文藝……………。」
一次不約而同的旅行,讓兩個傷心的人找到了真愛。默默付出的金匠,絕對想不到一顆小小的孔雀墜,竟能包含情牽一生的諾言。
~。~。~。~ 全篇完 ~。~。~。~
完稿於2001年4月28日
重抄於2003年6月17日
後記︰這是我兩年前為參加砂勞越留台同學會主辦的文華文學獎徵文比賽小說組的作品。
當時看了徵文廣告,心里蠢蠢欲動,但一直找不到很好的故事綱要。就在截止日期前兩個星期,生活上發生了些突發的事,心情極差,內心的委屈無從渲泄,於是想到了小說徵文。秉著發洩的原動力,我開始起稿。後來又覺得參加一個配合文化節的大型比賽,不該太隨意吧。於是,把我之前的神山之旅和我的寶貝—孔雀形鍊墜一拼連上,寫了這篇小說。
當然最後還是感動了裁判的心,得了一個小獎。
感想︰重抄這篇小說,始覺得自己的文筆還是生澀,許多內容架構和描述都有未盡善的地方,歡迎多多指教!
(吞口水)mira susanna san,原來還寫小小說喔?欽佩欽佩,好文采.^^
版主回覆:(05/17/2007 10:04:46 PM)
Birgit,謝謝。這是六年前寫的。現在只能寫短篇,已經沒有這樣的心境和耐心寫小說了。